祭主站起来合十表示谢意,他个子很高,肤色金黄,站立起来的时候腰身笔挺,左手习惯性的停在腰边,似乎握着一把不存在的刀剑。在过去,这位群星之主时常在神魔的战场上跟随在天帝的战车之侧,不仅为因陀罗出谋划策,自己也手持兵器杀敌,直到现在他也像武士多过僧侣。
塔拉感到祭主也在打量她。她想起这位众神的导师丧妻很久了。
她对祭主原本没什么直观的认识,只记得他的女儿曾经联合其他女孩排挤过妹妹萨蒂。想到那小姑娘当时投在自己身上那带着怨恨和蔑视的眼光,塔拉嘴角轻轻带上了一抹笑。她抬起头,目光毫无畏怯的与祭主的视线交接在一起。
对视了片刻之后,祭主轻轻垂下了眼帘,极其有礼地祝福了塔拉。向父亲和客人行了礼之后,塔拉退出了房间。
她走回自己的居所,打开门的时候发现萨蒂站在里面。塔拉睁大了眼睛。萨蒂看起来就像是在哪里玩了一整天一样,衣服乱七八糟,头发也散开了。
塔拉站在了门口。“你跑到哪里疯去了?”她说,“我记得要你今天去陪舍衍蒂的吧?”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塔拉,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塔拉……”她小声说。
塔拉这才注意到妹妹的脚还破了口,血迹斑斑。
“梵天呀,”塔拉说,她跑了过去,拉着妹妹的手,让她坐到睡椅上,然后把萨蒂的脚抬起来,皱着眉头检查她的伤口。
“塔拉,”萨蒂又说。
“你净给我找麻烦。”塔拉说。她把萨蒂的脚小心的搁在自己膝盖上,用干净的细麻布替她清理伤口,然后拿了一个盆过来,装满清水,把俱舍草放进水中,再把草叶贴在伤口上,帮萨蒂包裹好。
萨蒂伸出手,勾住塔拉的脖子。
“你做什么?”塔拉皱眉说,“把我衣服都弄乱了。快放开。”
萨蒂没说话,依旧紧紧抱着姐姐,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
塔拉低头看着妹妹满头散乱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舍衍蒂要死了。”萨蒂低低的说。
“她本来就要死了。”塔拉说。
萨蒂没回答,只是抱她更紧了一点,她一声不吭,只是稍微有点颤抖,塔拉觉得肩膀后背微微有了点滴凉意。
这样子怎么让我安心嫁人?塔拉心想。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满是汗渍的后背。
八
萨蒂藏在芒果树上,注视着金碧辉煌的千柱厅。
喧闹的声音远远传来。人们簇拥着一位男子,正朝走廊走来。萨蒂从芒果树上一跃而下,风神托住了她,她赤脚踏上了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借着地面的影子,她整理了一下服装和首饰。她已经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成熟些了。
人群走了过来。她拼命挤进了一群浓妆艳抹的天女阿布娑罗之中,那些手持拂尘和麈尾、赤露上身、胸部丰满的女人惊奇地低头看她,手镯叮咚作响。她没有理会她们的视线,朝前挤着,终于成功走到了天帝身边。
“陛下。”她低声叫。
天帝因陀罗正兴致高昂地和身边一位侍臣说着笑话,没有听见萨蒂的呼唤。
“陛下。”萨蒂又叫了一声。在她身后的天女皱起了眉头。
因陀罗终于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惊奇地转过脸望着萨蒂。
“你是?”他问。
萨蒂的脸顿时就红了。因陀罗无疑是她生平见过的男子中最英俊的,那双褐色的明亮眼睛几乎和舍衍蒂一模一样。这就是那个杀死父亲而诞生、强迫众神加冕自己为君主、容貌俊美如女子的雷电之神,尽管在萨蒂面前这位天帝的脸上,昔日无比凶猛暴烈的性情已不见痕迹,取而代之的却是加倍的尊贵和威严。萨蒂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心想自己真是太胆大了。
“我是仙人达刹之女萨蒂。”她低声说。“冒昧求见伟大的君主。我父亲想让我向您致意。”
天帝带着探询的眼光看向身边的侍臣。有人低声说:“达刹是有一个叫做萨蒂的女儿。是小的那个。”
天帝点点头,让侍臣和天女都退了下去。“达刹仙人是大德的梵仙,众神的导师,我尊他如父。大仙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掩饰得很好,但话语里却露出一丝细微的不安。萨蒂有点惊讶,但出于礼貌,她没有去确认天帝此刻的表情。
“请问陛下还记得舍衍蒂吗?”她说,抬起了头。
“舍衍蒂……”天帝沉吟着,露出一个似乎稍感茫然的微笑来,礼貌地将疑问的视线投向萨蒂。
萨蒂有些微地失望。“您的女儿。您将她托付给我们家照料。”她说。
“是的,我想起来了。”天帝的表情轻轻敛了起来。“她怎样了?”
“她快要死了。”萨蒂说,“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个望日。”
天帝看着萨蒂,明亮的褐色眼睛变得深沉。
“是吗……”他轻声说。
“这个请求一定很突兀。但您能去看看她吗?”萨蒂说。
“去看看她?”天帝重复了一遍。
“是的。”萨蒂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她曾令您的家族蒙羞。但我知道,她直到最后……最后都遵照您的嘱咐,拼命地完成您给她的……她的工作。”她有点艰难地说完,觉得肺里的空气不堪使用。
天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您去看看她好吗?虽然她谁都认不出来了。可是如果您去看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萨蒂说,祈求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达刹大仙的想法吗?”因陀罗问,随即他就笑了。“不。这不是达刹的做法。这是你的主意,对吗?呃……萨蒂?”
萨蒂觉得自己的脸再度红透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得听不见。“是的。很抱歉借用了父亲的名义,否则我一定和您说不上话。”
因陀罗笑了起来。“我原谅你。难为你这么有心。好吧。”他轻声说,“我会去看看她。”
萨蒂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
因陀罗微笑着注视她,轻轻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萨蒂急忙点头,她笑了起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得很舒心。“谢谢您。”
“哪里。”因陀罗看了一眼身后,侍臣和天女们都远远站立在走廊一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让人把您送回去吧。”
萨蒂合十,深深向天帝鞠身行礼。
九
舍衍蒂是在萨蒂为她梳头的时候死去的。
她醒来的时间本来就日渐减少,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她的肌肤几乎变得透明,手足的血肉冰凉。她没有力气再为自己梳妆打扮,但萨蒂为她做这事,每天早上替她编好头发,将镜子放到她面前。舍衍蒂不再能说话,可是当她望着镜子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思考镜中的那个美丽女人到底是谁。
萨蒂放下梳子,看着舍衍蒂。
“你父亲很快就会来看你的。他已经答应了。”她告诉舍衍蒂说。而疯公主仍然在迷惑不解的看着镜中倒影,直到此时她嘴唇依旧柔润,有丰盈的血色,微微张开时说不出地动人。
但天帝一直没有出现。
月亮从弯弯一角逐渐开始丰满,萨蒂每天都等着,并且告诉舍衍蒂也要等着。可是天帝还是没有出现。
那天早上,萨蒂和以往一样让舍衍蒂靠在自己肩头帮她梳头。婆罗门们晨祷的声音在远处不轻不重的回荡着,阳光从窗格漏出来,温暖着舍衍蒂的面庞。舍衍蒂感到舒适一般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着了。
萨蒂梳理了一半,觉得不对。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等着舍衍蒂的心跳。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萨蒂转着眼珠,视线追逐着光线里飞舞着的灰尘,舍衍蒂依旧很安静。
萨蒂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后,她继续帮舍衍蒂梳头发,她将舍衍蒂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好,为她抹上了香膏。
达刹走进房间,只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就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别开了视线。死去女人的美丽令在场者全都心生恐惧。人群围着她低声交谈,走来走去,而她宛如躺在漩涡中心的伟大苦行者,宁静安详,仿佛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不为世界所动。
“再等一下再带走她吧?”这时萨蒂站在人群中说。达刹很惊奇这个爱哭的女儿此刻一滴眼泪都没有,除了脸色苍白显得十分镇定。
“为什么?”他走近萨蒂,低头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死者并不应当在生者的宅邸多加停留,你应当知晓。”
萨蒂垂下了眼帘。“可是也许天帝会来看她。”
“他不会。”达刹说。
“可她毕竟是他的女儿。”萨蒂说。
达刹轻声叹气。“天帝并不知晓此事。”
萨蒂看了一眼父亲,低下头没有说话。
“何况……”达刹又说,“天帝几天前就已经出发,到白洲去巡游了,一个月内恐怕很难回来。”
萨蒂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但她随即就低下了头,黑长的睫毛藏住了目光,再也一言不发。
达刹皱起了眉头,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刚才萨蒂眼里的神情,但他这个女儿再也没有抬起过眼帘。
于是他挥挥手,让负责收拾后事的人带走了尸体。
夜晚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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