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站在白色的海岸上,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有天神,也有阿修罗。每一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大睁着瞪视他,每一张嘴唇都张开来无声地谴责他。
是的,他记得这个景象。这是天神和阿修罗在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洋乳海边上的第一次战争,在这场战争之前,他们曾共同分享天界,甚至一起住在永寿城。可是为了争抢从乳海中浮现出来的令人永生的甘露,原本是亲族的天神和阿修罗从此誓不两立,反目为仇。许许多多他认得的人都死在这场战争里。从那之后,世界的面貌整个改变了。
有个阿修罗挥舞着刀剑朝他扑过来,苏摩认出他是在永寿城里自己的邻居罗睺。
“你好啊,罗睺先生!”苏摩喊着,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你好啊,苏摩!”罗睺大声地回答道,一刀砍进苏摩的胳膊里。
梦境顿时从白色变成了血液的鲜红色。越过罗睺的肩头,苏摩看见因陀罗正在乐不可支地肢解着那牟质,天帝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因陀罗已经差不多杀光了阿修罗里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包括他妻子的父亲大阿修罗补卢曼,苏摩暗自揣测,下一步因陀罗会不会回到永寿城去杀自己的那个阿修罗老婆呢。
这当儿罗睺已经快把苏摩的胳膊都砍下来了。苏摩想要从他身边跳开,罗睺咧嘴笑着。太阳神苏利耶从身后悄悄接近他们,一刀砍下了罗睺的脑袋。
苏摩按住伤口,眼瞅着老邻居的头颅在海滩上咕噜噜打滚。但罗睺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吐出口中带血的沙子,含糊不清地惨叫起来。
“他多半混在天神的队伍里偷喝了甘露。”金盔金甲的苏利耶说,一脚将罗睺的脑袋踢飞了出去。罗睺的脑袋落入乳海之中,浮沉了两下,随着水流漂向远处。
“会沿着洋流漂到天海上去的。”苏摩说。
“那里的垃圾还嫌少?”苏利耶说,转身扑向另外一个阿修罗,一刀将对方戳了个透明窟窿。太阳神向来拥有苏摩所欣赏的干脆利落作风。
“将来他会化为恶灵、凶星,整日在天海上追逐你我,恨不得吞噬我们所有的光辉而后快。”苏摩警告说,心里暗自诧异,为什么我会知道?
哦,我当然知道。他又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是正在做梦,在梦中重温这些往事。惨痛的往事。残酷的往事。不是真的。不是现实。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尖叫,便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乳海的海面变成了漆黑色,海面上升腾起致命的黑烟,烟雾和黑色的浪潮朝海岸上涌上来,就算是梦境里的回忆,苏摩还是感到恐惧压倒了自己,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强烈的惧怕、惶恐和慌张。
“诃拉诃罗!!是诃拉诃罗!!”有人呻吟着叫喊。
不是,苏摩心里说。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呢,只知道她来自乳海,她是致命的,她会毁灭她碰到的所有东西,令之漆黑、腐臭、朽烂、死亡。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她要毁灭的是他们全部。
乳海立即被这毒液所污染,白色的海洋变成黑色,白色的鱼虾通体青黑,肚皮朝上,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白色的沙滩变黑凝结在一起,成了乌黑石头。天神和阿修罗们惨叫逃命,就算没有沾染到毒液,被毒气所缠的话也是死路一条,死掉的人会立刻倒地腐烂,变成新的毒液源头。有光必有影。甘露是生,毒液是死。光影相伴,生死相随。乳海产生了带来生机和力量的甘露,也必然产生毁灭一切的毒液。
不知何时,苏摩看向周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也没有尸体。四周一片死寂,叫喊和血腥消失无踪,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海滩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海洋和天空,也全都变成了黑色,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人们到哪里去了?他想,随即意识到,他们全都抛下受伤的他逃走了,甚至包括勇敢的天帝因陀罗,他最好的朋友因陀罗。
可是他自己却跑不动,也叫不出声音来。他再度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漆黑的岩石,然后他明白过来,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他们都被诃拉诃罗的毒液变成了黑石。而他看向自己,发现他的身体也正在逐渐变化,变黑,变硬……
就在此时,铮然一声,西塔琴的弦音切进漆黑的梦境。它冰凉、明亮、清澈、顿时把苏摩的梦境割断。
苏摩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月宿宫的露台上,肢体完好,散发清辉,只是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手脚冰凉。
琴声依旧在继续。有人坐在苏摩身后的房间里,抱着三弦的西塔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出清亮的旋律来。
“你做噩梦了。”那人说,“罗睺趁机侵入你的梦境,我在下界看到发生了月食。”
只有一个人能在天海上令乐器和旋律成型。因此苏摩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是吗……”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的新月。“我梦到了乳海之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救我那次。我猜是因为我向塔拉讲述了那些故事,我告诉了她当时发生的全部,啊……除了你的事。”
“塔拉?”那人说。“啊,你爱上她了。你触怒了天帝和达刹。”
苏摩叹了口气。“我看到你赠予光辉的那个小姑娘了。”他转移了话题。
“不是赠予,只是借她,她还欠我东西。”那人说着,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新月和他一样散发光辉,但却是不同的光辉,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顺带一问,你的愿望想好没有?”
“抱歉,还没有。”
“如果你决心已定,你知道怎样找到我。”那人说,顺手把西塔琴扔在旁边的石台上,“我得走了。再见,世间月。”
“再见,……天上月。”苏摩说,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
他留下的西塔琴还放在石台上,影子投在地面,实实在在。苏摩凝视着它,然后走了上去,轻轻将手伸向琴身。可是在他的手触碰到它的瞬间,西塔琴化为一堆泡沫,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不公平啊,苏摩带着细微的酸楚想着。
他走回露台上,朝天海下看去。理所当然,他没法透过天海看到任何东西。他不知道此时塔拉是否在注视他。
天是纯净的蓝,白云被风推着消散在天际,明艳的绿色在道路两旁铺陈开来。苏摩骑在他的银灰色羚羊背上,朝达刹家走着,他抚着手里的金笛,心里想着一段旋律。
这个时候,身后有蹄声赶上来,有人叫他。
“苏摩。”那人喊,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苏摩转过头,认出那个骑在红马上的金黄皮肤的高个子是天神的祭司祭主波里诃湿婆提。两人下了坐骑各自见了礼。
“您这是要哪里去啊?”祭主以无懈可击的礼貌问到。
“我要去拜访仙人达刹的家。”苏摩回答说。
“那我们正好同路。”祭主说,“我也要去拜访达刹仙人。”
“噢,那真是巧啊。”苏摩说。
他们沉默无言地同行了一段路。尽管同为星辰主宰,但苏摩和祭主并不十分相熟。他只记得,在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尚未逃离天界投靠阿修罗时,被称作木星之主的祭主总是和乌沙纳斯呆在一起。他们是两个都是以刀剑而非经卷服侍天帝的仙人之子,并非兄弟但情感深厚,灵魂和外表都很相似:像武士多过僧侣,盘膝而坐时也腰身笔直,披甲带剑,肌肤散发光辉,犹如一对孪生星辰。乌沙纳斯天性精明,但桀骜不驯,天帝将自己的女儿舍衍蒂许给他为妻,希望能驾驭这匹野马。而祭主与乌沙纳斯相反,个性低调沉稳,总是尊重长者,谨言慎行。两人都前途无量。
然而不久之后,工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失踪,天神们没了祭司,天帝不得不在祭主和乌沙纳斯之间选一个继任者。可是结果出来前的一个深夜,天帝突然召集了所有护世天王和大仙人集会,面色阴沉地宣布乌沙纳斯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天界抹去,正在逃亡。他要所有的天神把守在各个方向,尽可能将这叛徒捉拿归案。
“要活捉还是杀了他?”当时苏摩问了一句。
“要活捉。”天帝说。
“杀了他!!”角落里同时发出一声尖细沙哑的叫喊,发话的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乌沙纳斯的父亲婆利古仙人,他枯槁木然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奇大,表情令所有人不寒而栗,但随即老人便突然尖细难听地放声大哭,在祭火的灰烬里滚来滚去,捶打胸口,诅咒自己的儿子(但这诅咒没有效力,因为乌沙纳斯事实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说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大家看着他,都颇感为难。祭主站起来走上前去,小声地安慰他,想要扶他起来。没想到一贯将祭主视为己出的老人却扬手给了祭主一个耳光。“要不是因为你乌沙纳斯就不会出走,”他嚎啕着说,祭主抚着脸,并不生气,继续耐心地安慰老人。他的表现令苏摩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等到苏摩带上武器牵上他的坐骑羚羊走出宫门准备去抓捕乌沙纳斯的时候,祭主却从背后赶了上来,将苏摩悄悄拉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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